*最後的儀式*


眼前是一道不破的結界。

孟藏跟樓飛自然無法得知蘇染和丁丁陷入了怎樣的幻境,但他們相信自己的夥伴,更相信丁丁的人格,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傷害蘇染。

只見此刻的丁丁伸出手,仍在半空中,只差吋許,就會將蘇染推落大樓。

蘇染靜靜站在樓台上,只要一個重心不穩,就是萬丈深淵。

世界像是靜止,凝結,然後,嘶地一聲,衣帛迸裂的聲響劃破凍結的空氣。

接著,丁丁的身上的衣服,開始出現了一道一道的黑色血痕,劃破衣布,鮮血淌出,像是迅速萌發的樹芽,以驚人的速度佈滿丁丁的身體。

孟藏、樓飛知道那一爪一爪都是極為厲害的鬼襲,丁丁不多時就會暴斃身亡,兩人臉色發青、汗如雨下,幾次破擊,卻都無法破除眼前由城市底層怨恨痛苦所集結助長生成的陰暗結界,只能勉強用盡兩人之力抵擋結界惡氣擴散。

他們彼此心知,能力有限,這種結界除非是結界內有人相助,否則不可能破。

儘管結界難破,但不知是否樓飛和孟藏的符咒法力多少起了作用,結界裡頭的丁丁臉部突然微微牽動了一下,像是硬被人扒開的手掌,五指微屈了起來,像是想握緊拳頭開那無形的伽制。

這一變異,讓樓飛和孟藏兩人精神一振,口中喃唸咒語更快。

突地,一聲尖銳刺耳的怪聲,那是人聲,極為憤怒的人聲。

接著,一個男人陰沉粗厲的頌咒聲揚起。

「終於來了。」樓飛望向丁丁身後那抹深沉幾乎要被暗夜吞沒的身影,知道幕後主使終於現身。

但這可不是好事,樓飛二人心知不妙,極有默契地劃血催咒,只盼能盡快將結界破出缺口。

如金屬刮擾的頌咒聲卻也不干示弱,越發作響,丁丁原本就要屈掌縮回的手,忽然又被猛力扒開,往蘇染身上揮去,而蘇染此刻毫無表情的臉蛋突然閃過一絲像是終於釋然的神情,舉起腳,便要往深淵踏去。

「不要!」樓飛和孟藏同聲急喊,卻怎麼也無法觸及,結界的另一端。







「算了吧。」一個幽幽的女聲像是自地獄深處輕輕揚起。

隨著那抹嗓音,情勢突然逆轉。

眼前的一切,像是慢速電影一格格跳動,丁丁的手掌終於鬆開,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把拉住了就要墜落的蘇染,兩人同時跌倒在地,平安無恙。

「多事!」陰憤怒的咒罵聲,隨著一道符咒倏地劃破暗空,一個紅衣白髮的女人魂魄被重擊落在樓台上。

隨著幻境法術被滅,蘇染即刻清醒,她只困惑了一秒,便被身旁滿身是血的丁丁給嚇住。

「丁丁!你怎麼了?」蘇染抱著面色蒼白、渾身是血和傷口的丁丁,試著想喚醒他,丁丁卻動也不動,她恐懼抬頭,瞥見樓台外消防梯上的孟藏和樓飛,嘶聲朝著他們大喊。「你們在那裡幹什麼!快過來!丁丁受傷了!」

蘇染想扶起丁丁離開這裡,卻像剛打過一場仗一般,全身發軟使不上力。

「沒有用的,他們過不來,就算趕到了,他也活不了。」黑夜中的人影發出毫無笑意的乾笑聲,目光移至重創在地的紅衣女鬼厲聲開口:「顏幸美!你被男人糟蹋作賤了一輩子,怎麼當了鬼還不覺悟?妳忘了那些男人是怎麼強欺妳、誣賴妳、將妳逼入萬劫不復的痛苦嗎?」

「我記得!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女鬼抬起頭,面目扭曲猙獰,怨氣沖天。

這女鬼正是五十幾年前,日河鎮上被冤死的小美。

「那妳為何壞我好事?!」

「因為……」顏幸美的目光落到了一旁昏迷重傷的丁丁身上,扭曲的面容一點一點地開展,獠牙收斂,血目清黑,紅顏白髮,恢復了人樣,她幽幽啟齒,只得一句:「他肯為我死。」

從生到死,直至成厲鬼,從沒有人甘願這樣毫無理由的信任她,她一輩子扭曲痛苦至極的人生,背負過多少次委屈說不出口,她的大半輩子都在代替那些可惡傷害她的人受盡千夫所指、被唾棄辱罵、被囚禁受過,沒有人肯願意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沒有人肯睜開眼睛看清她的冤屈,多少次,那些知情的人為了隱藏真正的罪惡,而寧願把錯通通算到她頭上,只為指著她是妖女蕩婦,那些犯錯的男人就可以錯得理所當然。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人像那孩子一樣,在幻境中,明明被逼入絕境,只要犧牲一個被眾人唾罵、毫無生存價值的她,就能安然脫身,卻偏偏不肯。

寧願承受千刀萬剮,也不肯伸手將她推落井中。

她初始只是為他的天真冷眼,相信只要真的受傷流血,損害到自己時,不管是誰都會選擇犧牲別人,可是幻境中的村民在他身上劃下一刀又一刀,這孩子只是疼痛咬牙替她忍耐下來。

於是,她終於知道,她的恨、她的怨都是虛幻,多少殘酷可怕的往事在做鬼

時也都悄悄淡去,她這些年執意將自己封入仇恨的痛苦中,不是真的一心只想為上一世的自己復仇,而是她在等,等得這個人出現。

不是收服她、不是用符咒禁錮她。

只是讓她知道,她沒有錯,是世人錯待了她。

她是珍貴的,值得被救贖的靈魂,不該受苦。

她不需要原諒傷害她的人,卻該原諒被復仇之火日夜折磨的自己。

「哈哈哈哈哈!」男人笑音粗嘎揚起,冰冷且殺氣騰騰。「就為這樣一個白痴,妳寧願壞我好事?當初放妳出結界,是念在妳一心想復仇,可憐妳要成全妳!妳竟然蠢到不知好歹!」

「你並不是可憐我,只是利用我。」顏幸美清醒地說道,此刻外頭靠著怨魂支撐起的厚重結界也因為情況變異,而一點一滴減弱了法力,出現了空隙,於是儘管結界外的樓飛與孟藏仍無法進入,卻得以聽見他們所追尋的原因。

「你苦心選上我,破了結界放了我,只為了要我幫你蒐集無數冤魂,好成就你的願望。難道你以為我真的傻得不知道那個道士當年佈下結界將我困在林中時,你就是那個道長帶在身邊的小孩嗎?想必他也把法術傳給你,你才會知道怎麼破解陣法把我放出來。」顏幸美娓娓敘述著。「我只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選擇成為你的盟友,替你用說鬼儀式騙來幾個非得聽話的小鬼,讓他們為你殺人,甚至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答應那些小鬼,只要替你辦完差事,你就會讓他們放肆報復當初出賣他們的朋友大膽,正如你答應我,要替我找出轉世仇人,讓我報仇一般。我任你用仇恨控制了我,這是我的愚蠢,我的罪孽!」

「沒錯!妳是愚蠢!但只要過了今晚,妳的愚蠢將會為我實現願望!」說時遲那時快,男人黑衣揚起,咒語大響,樓台上又是兩個人影躍下,蠢蠢欲動的小鬼紛紛一擁而上,狩獵新鮮的靈魂準備呈給他們的主人。

月光下,男人的表情瘋狂嗜血,一張人形剪紙凌空飛揚,他身後走出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是在妙法寺被挾持的阿志,此刻他如如行屍走肉般任憑擺佈,男人熟練地將小鬼們拉扯出的生靈封入他體內。就在此同時,暗夜突然一道銀光劃開,天光大白,雷聲一響,雨水落下。

男人映著閃電的面容扭曲出令人發寒的瘋狂笑容。

「天地撼動之兆!大神就要答允我的請求了!」伸手將符咒一灑,漫天冤魂鬼魅,通通被封入阿志體內,男人從懷中拿出一柄古老的匕首,匕首上古老的蛇圖騰邪惡在銀色的雨水裡吐信,等待飲食鮮血,男人朝著阿志迫近,扯開笑容。

「獻上最後的靈魂,我的願望,就會實現了。」

古銅的匕首在暗夜中揚起。

過了這一刻,一切的努力,都會值得了。



沒有人知道眼前法力高強的男人究竟心裡懷著的是什麼願望,他們僅知,為了達成願望,再多殺一個阿志他也不會手軟。

正當男人口中唸咒,就要手起刀落,一陣尖細響鈴聲跟著硬物破空而去,勢發凌厲,匡得一聲打落了男人手上的匕首。

「關平!」蘇染驚呼。

援兵正是依舊坐在輪椅上起不來、一面還拿面紙拭淚的關平!而他身後,站著一個非常削瘦、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年,他面容如槁木死灰,毫無生氣。

「爸,住手了,不要再殺人了。」那少年在雨中沉沉地開口,那聲音裡毫無起伏波折,卻絕望得讓人心驚。「不值得。」

「建傑……」男人看見那少年時,淬毒冷厲的眼神斂了下,閃過一點人性的情感。

「爸,放棄了好不好?我不想這樣活下去。」

「住口!你說那什麼話!我們就要成功了!大神就等待我們最後的獻禮了!」男人握緊刀柄,意念堅決。

但那少年,卻比他更堅定,他幾步走到陽台邊,以不相符於他孱弱身形的速度上了圍欄。

「爸,如果你殺了他,我就從這裡跳下去。到時候連大神也不可能救得了我。」少年大聲威脅他。

「建傑你做什麼?快下來!」男人此刻也顧不得阿志,失去冷靜,急切轉身,但手中卻依舊不忘拉著阿志,就怕給大神的獻禮有什麼意外。

「巫族的悲劇應該到此告一段落了。」少年的臉色在天際閃過的白光映照下更加慘白,眾人也看清了少年的臉。

那是一張幾乎像是骷髏般可怕的臉龐,唯一不同之處,只是多了一層薄薄的皮膚貼在臉骨上。

「建傑!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快下來!」男人焦急之外,也有了慍色。「我們黑巫族是最受大神寵愛的子民!我們永遠不可能滅亡!大神一次次引領我們的族人生存下來,就是要綿延黑巫族的榮耀!這是祂的旨意!你快下來!不要違背大神!」

「那根本不是什麼大神!」少年激動大聲說道。「真正的大神不會要我們殺人的,也不會要我們背負這麼沈重的血債活下去……而且,若不是我們黑巫族用法術害了那麼多人,怎麼會報應在我身上,讓我生了莫名其妙的病?」

少年話未說畢,便是一陣劇咳,身子輕輕搖晃,在場的人都不自覺為他抹了一把冷汗。

「建傑,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男人的眼神變冷。「只要這次成功,我會請求大神延續你的生命,讓我們黑巫族重生,永遠旺盛富裕!」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想活得這麼痛苦!我知道殺人是為了讓我活下去,從出賣朋友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跟自己說,這是不得已的!人都是自私的,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只是不想死而已!」少年痛苦地說著。「殺得人越多,就越停不了,總覺得都殺了這麼多人,不該放棄。可是我真的好痛苦!每次我都希望你成功,也希望你失敗!每天我都在掙扎!我終於知道,就算我活著,我也不可能忘記那些血債,不可能快樂!」

男人沉默數秒,悠悠開口。「所以……一直暗中破壞我計畫的人是你?」

「沒錯!是我!是我通知他們去阻止你殺人的!是我在網路上預告所有的計畫,我一直希望有人可以當真,卻又自私害怕真的被阻止了,我就會死」

原來他就是Jones!一旁的蘇染聽到這裡,不但明白少年的身份,也同時瞭解了為何那些警告信會如此矛盾,表面上似乎不停地給她機會讓她早一步阻止,卻又似乎不願意她真的成功、處處為難她。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少年崩潰地痛哭失聲。

「建傑,你快下來,你不用死!只要爸爸把最後的獻禮送給大神,他就會答應我的乞求,你就不用死了!」

「我很想,可是我不能這樣……」

在此同時,一個聲音打破了現場沈重的氣氛。

「蘇小姐!我忘了把東西還給妳!」只見穿著消防隊服的xx不知何時爬上雲梯,朝著蘇染揮了揮手,一把將手中的東西往她的方向拋擲過去。

不行!有結界!過不去的!樓飛和孟藏心下同時這麼想著,卻意外發現那個紅色物體居然輕易衝破結界,凌空落入蘇染手中。

是師父給她救急的紅色錦囊!

蘇染不及多想,迅速解開錦囊,一個拇指大的葫蘆掉了出來,拔開塞蓋,一陣白光激射而出。

一頭比大象還大、毛茸茸的白兔突然憑空出現。

氣氛突然變得很詭異。

因為那實在是一隻可愛的兔子,雖然有點大隻……

但,重點是!師父在葫蘆裡裝一隻兔子做什麼!!

「憑幻獸想嚇我嗎?當我是什麼人!」男人見到此象,冷笑兩聲,從懷中掏出兩節白色指骨,喃唸咒語,往兔子身上擲去。

只見那兔子不閃不躲,兩節指骨打在身上,發出微光,落在地上。

白兔低頭嗅了嗅,不感興趣,搔了搔癢,突然一個長身躍起,金光一閃,原本包覆在大樓外層的結界立破,白兔劃過天空,成為黑點,消失在天空。

結界一破,男人猛地嘔出大口鮮血,癱倒在地。

情勢巨變,孟藏和樓飛反應甚快,立時跳上天台,施法先解開站在圍牆上那幾個病人、護理人員身上的咒,幾人解咒後,昏迷倒地,卻已無危險。

「爸!」少年見父親倒地,跳下圍牆直奔過去。

四個張牙舞爪的厲鬼正在一旁,表情猙獰的叫囂窺探,正是等著跟大膽報仇的小J等四鬼。

「快!」男人面色如紙,執意將匕首交到兒子手上,指著仍如木頭般站在旁邊的阿志。「殺了他,跟大神許願,我們都可以不用死。」

「可是……」

「快!」

此刻坐在輪椅上的關平力不能及,蘇染抱著不之是否還有生氣的丁丁也無法脫身,孟藏和樓飛距離遠,更不及阻止,只見那少年手裡握著匕首站起身,在阿志身旁猶豫地舉了起來。

「建傑!放下匕首,你說過不想重蹈覆轍的。」關平不敢逼迫,只是勸說。「現在醫學那麼進步,你不一定會死!」

「沒有用的,從小到大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醫生,沒有人知道我生了什麼病,我不可能好的。」少年搖搖頭,絕望的回答。

「建傑!快下手!你不下手,我們都會死!」男人激動說著。「難道爸爸為你做了這麼多事情,你連這件事情也不願意為我做嗎?要是失敗了,我會被惡鬼折磨至死,你真的忍心看爸爸這麼痛苦嗎?」

少年猶豫又憂傷的望向父親。

他的生命彷彿再一次陷入兩難,正如從前的每一次一樣,所有人的生命都只在他的轉念間要被決定,但天平的兩端,都好沈重,不管怎麼決定,他永遠都是輸家。

「建傑,你不要衝動,什麼事情都好商量。」關平保證道。「惡鬼的事情我們可以幫你爸爸解決,只要你願意回頭……」

「不能……不能回頭了。」少年終於下了決定。

只是他的決定,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少年舉起沒有匕首的左手,口中念起咒語,狂風頓起,眾人瞬間被定住,此時他們才驚覺,這少年的法力竟然還在他父親之上。

少年在阿志的身上以指畫符,阿志身體猛烈振動,封鎖在他體內的靈魂從他口中吐出。

「建傑!你在做什麼!為什麼放走他們!那些靈體已經沒有用了!」男人見苦心搜來的靈體被放出,急切大喊。

「我知道他們是祭品,不可能投胎轉世了。」少年開口,兩行眼淚流了下來,他悲傷地望著父親。「但我們至少要作對一件事。」

一瞬間,男人看穿了兒子的想法,表情恐懼扭曲。

「不要!建傑!不要!」他想後退,卻動彈不得。

「爸爸不要怕,魂飛魄散,就什麼都沒有了,惡鬼就不會折磨你。」少年輕輕說完,再次唸咒,天空靈體再度聚合,這次,他們竄入了男人的五孔七竅,被一道咒語封入了男人體內。

他口中的咒語越念越快,天空狂雷作響,時機已到,大神降臨,只需獻禮祈願。

少年跪在父親身邊,雙手緊握匕首,在男人心口的位子舉起。

「爸爸,不會痛的,你說過,魂飛魄散就不會痛了。」語畢,刀尖刺入父親的心口,鮮血噴灑,獻祭的靈魂在夜空成為一束竄天火焰,直衝天際。

「大神請聽我的願望,我願意以鮮血洗淨我的靈魂,將我的生命一併奉獻給您,讓慈悲的人得以重生。」

少年許下願望,口中誦著古老咒語,將匕首從父親身上抽出,環顧世界最後一眼,不再留戀地將匕首沒入心口。

完成了最後的儀式。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hihchif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