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染的遊戲*


蘇染的膽子向來比一般女生大很多、非常多。

當然嘛,從小聽鬼、看鬼、抓鬼,什麼樣的血腥恐怖、死狀妖樣全都看遍了,就算是一般人也練得麻木不仁、金剛不壞了,更何況是天生膽子就不小的蘇染。

也因為膽子大、見識多,蘇染並不容易感到害怕,這裡說的「害怕」,當然不像看到蟑螂義務性要尖叫逃走的那種害怕,而是一種打從心底深處感受到的絕望、無助,對自己的生命不想再做任何努力的恐懼。

即便是水月街的瓦斯外洩事件,蘇染的生命一度受到威脅,她也不曾恐懼,只要還有機會奮力一博,存在著一絲希望,她都不會被心裡的黑暗所擊倒。

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逐漸失去戰鬥的力氣。

在水月街時,儘管情況緊急,身邊還有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傢伙幫忙,想起那晚趕到現場時,正要開燈的哥哥被阻攔了,而妹妹卻被惡靈所惑,正準備拿起打火機點火,千鈞一髮之際,多虧了那傢伙擲斧擊退惡靈才沒釀成災禍。

而當他們弭平這場災禍時,彷彿嫌她不夠累,異象再度出現,所有的鬼魂突然聚集朝一個方向而去,她深怕再有災難發生,交代了那傢伙幾句,便一路跟著鬼魂,最後,她進入了大膽的療養院。

也進入了一場瘋狂的遊戲。

站在空蕩蕩的樓梯間,蘇染閉了閉眼,抹去臉上的血,深呼吸想平復絕望的情緒,一咬牙,不知道第幾次推開這扇門。

「小姐,請問妳找誰?」門一開,一個穿著藍綠色病人袍的女人,衝著她笑,披頭散髮,吃吃地望著她。「妳找誰?是不是找我?不是找我嗎?不是找我嗎?」

見蘇染撇過頭不理她,女人失望地抓起手邊的筆,往自己的喉嚨一刺。

「噗」地一聲,血液噴濺上女人的臉、頭髮、衣服,隱約還可看見被濃稠血液染紅的嘴角仍一張一闔地在身後追著她問:不是找我嗎……

這只是個開始,蘇染打起精神環視著樓層的每個角落。

這裡的每個人都在自殘或互殘,不時發出淒厲尖銳的哀號,就像來到廉價的恐怖片道具室,血液噴灑著,腦漿、內臟黏膩地出現在牆上、地上、桌上,蘇染已經麻木了。

她無法確定自己是何時進入這個可怕的幻境,也喪失了時間感,究竟她在這個遊戲中停留了多久?幾分鐘?幾個小時?幾天?

她已經疲倦地無法再去想,此刻她的腦海裡只迴盪著那個男人從醫院的擴音器傳出的惡魔般的語言。

「妳以為自己很厲害?可以拯救別人嗎?既然妳這麼喜歡救人,妳就想辦法救他們吧。」

那男人說著,療養院大廳中所有的人像是被下了咒語一般,瘋狂了。

他們瘋狂地傷害自己,用刀、用筆、用針筒、用各種尖銳或不尖銳的物品刺入自己的身體,皮膚撕裂的聲音、噴濺的鮮血讓蘇染驚慌失措起來,她慌張地企圖阻止,耳裡一面聽見擴音器男人得意冰冷的笑聲。

蘇染搶奪過身邊女人手裡抓著的鉛筆,又阻止了正將打破的玻璃杯碎片往自己身上插的護士,她心裡感到一種莫名的可怕感。

這些自殘者似乎沒有痛覺,儘管他們嘴裡發出可怕的嚎叫,雙眼卻發出空白得詭異的光芒,不帶感情。

當蘇染阻止了第十個自殘者時,她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還沒說出口,那男人卻像明白了她的心思似的開口。

「這怎麼可能只是幻覺呢?」擴音器的聲音殘忍無情。「遊戲總要半真半假才好玩。不是嗎?」

男人語畢,四周瞬間陷入黑暗,一片死寂,所有的聲響全都消失。當燈光再度亮起,那些自殘的人們全消失了。

大廳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蘇染低頭看著原本應該沾滿鮮血的雙手,卻是乾乾淨淨。

難道剛剛那些景象都是幻覺?

但如果是幻覺,那男人說的半真半假是什麼意思……

正當她困惑著,一個重物落體的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隨著聲音急奔而去,轉角走廊上,一個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女人滿身是血的倒在地上,走廊尾端,一個男人左手中緊握著一支鐵制壓舌板指著眼球,右手則緊緊抓住左手,努力想阻止自己,他滿臉恐懼,懇求地看著她,顫抖地發出求救。

「救……我……救……」

蘇染向他跑去,長長的走廊迴盪著她急促的腳步聲,伸手來不及觸及,男人左手的壓舌器就插入眼球,爆出鮮血,倒臥在地上。她懂了。

自殘者的幻象中,有活生生的人存在!

蘇染只覺得全身發冷。

擴音器裡的男人,究竟是什麼樣的怪物……

「該是時候上樓了。」擴音器再度揚起。「還有很多人等著妳救呢。」

於是,蘇染正式進入這個無止盡的遊戲。

她忘了自己已經爬了幾個樓層,她忘了看見了多少血腥的畫面,聽見多少哀號,錯分了多少真實與幻象,她只覺得自己身處地獄。

她的符咒、法器都在這早被結界封鎖的幻境裡失效,她只能靠著意志力撐下去,只是無論怎麼努力,每一層樓都有她救不到的人,都有活生生的人變成被血淹沒的屍體。

自責、絕望、沮喪……失去生存動力的陰暗恐懼。

什麼時候她才能離開這場遊戲?

遊戲的出口,在哪裡?



*丁丁的幻境*



丁丁在樹林裡繞來繞去,尋找著樓飛所說的鎮魂石,半個小時過去,始終不見鎮魂石的蹤影。

丁丁正感到有些疲倦,突然聽見遠方林中傳來細小的呻吟聲。

丁丁好奇地循聲走去,在樹叢間,看到著一把勾在枝葉間的黑色長髮,一個女孩的身影是背對著他。

「妳怎麼了?」丁丁關切地問著,走上前去,看清了坐在地上的,是個女孩。

那女孩臉蛋小小的,膚色白皙,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含著淚,往下看去,她的衣衫不整,幾乎是衣不蔽體,開敞、落了釦子的領口露出半片胸前春光。

這樣旖旎風光,換成是一般男人,早就色心蠢動,但在丁丁眼中,眼前只是個可憐無助的女孩。

「小姐?你沒事吧?」丁丁急問著,連忙把身上的襯衫脫下來。「妳怎麼會在這裡?」

那女孩被他這麼一問,哭了起來。

丁丁也不是完全天真的人,他隱約明白了女孩的處境,心裡同時有同情和怒意湧上,他握緊拳頭要自己冷靜下來。

「我先送妳去醫院,在去報警吧。」丁丁說著,伸出手要扶她,女孩卻嚶嚀一聲,吃痛坐回原處。

「我……我腳扭到了。」

「這樣啊。」丁丁抓抓頭。「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背妳好了。」

女孩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丁丁便踏前一步,彎身背起她,只覺這女孩很輕,他起身往樹林外走,

穿過樹林時,他渾然不覺樓飛給他的防狼警報器被偷偷扔下,而初進樹林時撿拾的令旗則像是要發揮最後一點法力,巧妙勾住了哨環,在丁丁穿越樹叢時,拉扯掉插銷,讓警示器掉落在地上,發出尖銳的哨聲。

然而關於這一切,丁丁都毫無所覺,甚至連幾乎可以穿破耳膜的警示哨音都沒聽見。

因為,他也進入了幻境。

「妳是這附近的人嗎?」丁丁問著背上的女孩。「我對這裡不熟悉,不太清楚醫院在哪,或者我先背妳下山,然後叫計程車送妳去醫院可能比較方便……」

背上的女孩沒有回應,只是輕輕啜泣,丁丁沒碰過這種情況,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也只好自顧自地往下說。

「嗯,這裡手機收訊也不好,我原本跟朋友說好要一起找東西,我看等下山收訊好一點我打手機再通知他。等等妳可以用我的手機先聯絡妳的家人,呃……有親人陪伴可能會比較好。」

正當丁丁已經辭窮,那女孩忽然幽幽在他耳畔開口。

「前面的小路右轉,送我回家。」

「可是妳受傷應該要去醫院啊。」丁丁說。

「村裡有醫生。」

「村?這附近還有村落嗎?」之前找日河鎮的資料時並沒有看見任何文獻有相關記載啊。丁丁有些狐疑。

女孩卻不再說話,只是偶爾指路給他,丁丁見她情緒似乎還很激動,也就不再多說,便跟著她的指示,沿著益發窄小的小路前進。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疲倦的緣故,丁丁感到背上的女孩越來越沉重。他的步伐開始有些不穩,額頭的汗珠一滴滴落下,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濕了,只是他沒發現,他的背,始終是冰涼無汗的。

丁丁正考慮著是不是該停下來休息一下,那女孩像看透他的心思,突然開口。

「快到了。」

女孩這麼一說,丁丁也不好提要休息,心想,畢竟女孩剛剛受過這麼嚴重的打擊,應該是很想馬上回家才是。

於是丁丁振作精神,繼續往前走。

只是,路程顯然不似女孩所說的短,一個小時後,丁丁開始感到雙腿發麻,口乾舌燥,全身肌肉失去了力氣。心裡原想著再撐一下,若真的受不了還是請女孩讓他休息一下。

但才想完,丁丁抬起頭想抹汗時,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模糊之間,人群鼓譟的聲音悠悠傳入耳中,丁丁睜開眼,在夜色下,一張張。

憤怒夾雜著興奮的臉孔在熊熊冓火映照下,跳映入他的眼中。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在作夢嗎?丁丁想揉眼,這才發覺自己的雙手雙腳早已被綑綁,動彈不得。

「他醒來了!他醒來了!」陌生的男人率先察覺,急切向眾人宣佈。

頓時,一切喧騰肅然靜止,百來雙眼睛一齊往丁丁望來,氣氛壓迫且冰冷。

「請問……」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的丁丁忍不住想開口,立時被一記嚴厲的嗓音給打斷。

「住口!」一名痀僂陰沉的白髮老人喝止他,並揚聲命令。「把那妖女帶上來!」

丁丁腦袋還一片混沌,毫無頭緒,只能傻愣愣看著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

眼前人群像摩西過紅海一樣,往兩側分散,兩名壯漢壓著一個年輕女子從中走出,人群開始恢復叫囂。

「妖女!妖女!」

「殺了她!殺了她!」

丁丁隱約聽懂了他們的叫囂,卻更加困惑,只見那由遠而近的女孩輪廓逐漸鮮明。

火光下,那女孩臉蛋小小的、白皙的,有著一雙水靈大眼,丁丁隨即認出她來,正是自己一路從山下背上來的少女。只是此刻少女的眼神中,不再帶有無助可憐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邪惡且妖異的光芒。

白髮老人揚起手,制止了眾人的叫囂,緩緩轉過身,深望了丁丁一眼,吩咐一旁的男人替他解開繩子。「年輕人,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好事嗎?」白髮老人道。

「對不起,老先生,我剛醒來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丁丁很有禮貌地回答,一面試著站起身。

「你把我們村子裡好不容易趕走的妖女又帶回來了!」老人語畢,人群中又響起此起彼落的叫罵聲。

「老先生,很抱歉,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丁丁一頭霧水。

「這妖女在村中危禍百年,專司勾引男人、迷惑人心,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幾年前我們好不容易請來道士才將她趕出村莊,你卻又將她帶了回來!」老人的神色凌厲起來。「你知道你要付出什麼代價嗎?」

丁丁還沒回話,一陣清脆悅耳卻又陰森的笑聲自那少女口中發出。

「如果不是那些男人貪圖我的美色,對我起輕薄之心,我又怎麼有機會傷得了他們呢?」少女那雙眼,波光流轉、笑顏嬌俏,幾個男人果真被迷住,目不轉睛,癡癡傻傻。

「放肆!妳這妖女!死到臨頭還敢強辯。」老人使了神色,挾持住少女的兩名大漢意會,一左一右粗魯地將她拖到一口井邊,硬是將她架到的井欄上,少女她纖瘦的身體像是隨時會被風吹落井。「前人驅逐妳,放妳一馬,今天妳竟然又敢回來,這次不會這麼輕易饒過妳了。」

老人疾言厲色說罷,再度群情激憤。

「不好意思,我說……大家可以不要這麼衝動嗎?有話好好說嘛。」丁丁不懂恩怨情仇有多深,但依稀知道這少女並非人類。「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孟藏曾說過,妖魔鬼怪之所以危禍,皆起於人心,他們也曾為人,若非生前有冤情而生恨意,便是紅塵癡嗔貪念看不破,只要能化解他們心中的結,便能渡化他們。

「這位小姐,妳跟大家解釋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做,或許跟大家求情,他們會原諒妳。」

那女妖看了他一眼,也不回話,盡是嘲笑神色。

「住口!你這年輕人懂什麼!」老人怒瞪丁丁一眼,命令道。「把他也壓到井邊。」

丁丁還沒反應過來,來人一擁而上的將他又拉又扯地抓到了井邊。

老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我顧念你是外地人的份上,不知道我們村中的規矩,就不為難你,但先人訓示,倘若妖女重新回到村裡,只有讓帶她進來的人親手殺了她,將她推入井內,才可以完全消滅這妖女,所以只要妳把這妖女推下井,你就可以平安離開。」

「我不要!」丁丁原本就慈厚善良的小孩,豈會做這種事。

「由不得你不要!」老人踏前一步,枯瘦的手掌一把抓起丁丁的手往少女背上拉去,其力之大,幾乎讓丁丁的手差點真的貼上少女的背脊,他連忙想縮回,沒想到那老人看似無肉的手爪居然如此有力,他分毫也動不了,但他卻也使出全力抵抗,不讓自己犯下錯事。

見丁丁固執,老人大怒。

「要是你不殺她,那就只能殺了你,要割你千千萬萬刀償還這妖女身上背負的血債,以祭亡魂!」老人喝道。「還不下手!」

丁丁不知道自己究竟會無端捲入這場糾葛,此刻他只知道,他不能為了保全自己傷害別人……即便是妖也如此。

師父說過,收鬼的人最後總會因鬼而死,反正說來他總歸是要因為鬼死,比起收鬼不成被鬼反噬,不如現在死了,說不定能讓這少女自心中那座仇恨的無間煉獄解脫。

丁丁一咬牙,堅決開口。

「我不要!」





蘇染覺得好累,她想放棄了。

正當她徬徨無措時,眼前有一道柔和的光芒緩緩綻開。

她抹開臉上的血,不再搏鬥,眼前的光芒看起來如此溫暖,像是能夠包覆她所有的恐懼、無助、疲憊。她無法抗拒那樣的吸引力,一步、一步地朝著光芒的方向裡走去。

路的盡頭,是盈滿光芒的一道門。

彷彿有個聲音在腦海裡說著,只要踏入那扇門,她就可以停止戰鬥。

蘇染轉過頭,身後陰森醫院中閃動著白色日光燈影,走廊上依舊是人們拼命自殘的血腥景象。

她不想再回到那個地獄去了。

她轉回身,朝著平和溫暖的前方,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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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hchif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