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寫到這個段落時,獸人快死了,我只好擱下筆,暫時跟他講講話。

他躺在我背後,只剩下微弱的呻吟,我不想回頭看他現在的模樣,沒有什麼好看的。

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早已經看過,而且我很快也會變成那樣,不需要看。

「我正在寫我們的故事。」我跟背後的獸人說。「我會把你寫得很好。」

我向他保證。

獸人咿咿唔唔,像是痛苦呻吟,又像是在說話,我只聽得清楚他說了一句。

「謝謝。」

我跟他說不客氣,如果需要幫忙的話,我還有力氣,可以拿棍子從他的後腦用力打下去。

獸人沒有再說話、也沒再呻吟了。

或許已經不需要我的幫忙。

趁著天色還沒暗,我要繼續把故事說下去。

沒有電池的手機為什麼會響?

手機的電池為什麼會變成血?

為什麼我們會繞回原點?

還有,我們究竟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裡?

為什麼是我們?

這些問題再接下來的日子裡,一直不停反覆出現在我們的對話中,即便是安靜下來,大家心裡所想的也是這問題。

當然,還有最關鍵的那個問題,我能活著離開嗎?

但那是後話了,此刻,在眾人一陣驚恐、絕望、慌亂的情緒中,獸人先開口了。

「現在天快黑了,我們不可能在沒有照明設備的情況下找路下山,而且大家也累了,我想今晚就暫時住在這裡。」

這次希爾在眾人贊同前搶先了一步。

「沒錯。我們今晚要忍耐一下了。」他用發號施令的口吻說。「趁現在天還沒黑,凱子,你們去附近找找看有沒有水或食物,我跟其他人先進去整理房子。」

凱子是我的網路暱稱,對希爾的命令的口氣雖感到不快,但也寧可在外面多觀察環境,也不想進去讓他使喚。

依舊是三人小組,我、北斗跟獸人去執行任務,不過沒走多遠,那個臉色蒼白的草田跟過來了。

「我跟你們去好了。」

草田的臉除了蒼白,現在多了粉紅色和紅色交錯的痕跡。

「你的臉是不是過敏了?」北斗關心地問他。「而且你看起來臉色不好,還是回去休息吧?」

草田抓抓臉,很困擾地說。「我的臉一直癢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大概真的過敏了,不過我是沒事。」

「那就好,在茶館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臉色不太好了,要是不舒服的話你可以先回去休息。」北斗拍拍他。

「嗯。」草田抓抓臉應了一聲。

「這裡是能找到什麼水跟食物?」一邊往前走,我忍不住發牢騷。

其實剛才大家繞村莊的時候,我已經觀察過了,這裡除了枯草就是廢墟,連樹木都很少,再遠的地方我們也走不出去,這荒郊野外是要上哪找東西吃、找水喝?

「這裡好像除了雜草還是雜草。」北斗附和著。「沒有動物,好像連隻蟲子都沒看到。」

北斗說到了重點。

那就是這個地方給我們的感覺,死寂。

除了偶爾流動的風以外,這裡安靜得嚇人,沒有蟲鳴鳥叫,沒有一絲生氣。

好像這個村莊裡唯一的活物,就是我們幾個人而已。

這種認知讓我感到非常噁心。

「我一點都不渴,你們會渴嗎?」始終安靜的獸人突然開口問。

「那倒是不會。」北斗搖搖頭。

「我也還好。」草田說。

輪到我時,我已經察覺獸人的想法。

「獸人你是想說情況很不合理對吧?」我苦笑著。「我們走路至少走了兩、三個小時有吧?太陽這麼大,一路上我們居然沒出汗,也不覺得熱或渴,太不合邏輯了。」

獸人點點頭,表情有點凝重。

「不過至少這樣我們就不用找水了。」北斗很樂觀地說。「要是我們也不覺得餓,那連食物都不用找了。」

能這麼想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無論如何,我們什麼也沒找到,很快繞回原點。

屋子前的白色手機還在唱歌,好像死不了的幽魂緊緊糾纏著。

獸人看了手機半晌,說:「我們把手機都埋了吧。」

拿了粗棍子,我們在附近挖了個洞,不想直接觸碰到手機,我們四人脫了襪子,北斗跟我拿襪子套在手上隔了幾層,小心翼翼地把手機丟到洞裡,再把土蓋上去。

Ooo的歌聲慢慢消失在土堆之下。

對於我們的空手而歸,身為發號施令的希爾臉色不好看。

「真的沒有嗎?你們認真找過了?」

「沒有就沒有,難道會騙你嗎?」北斗顯然覺得莫名其妙。

希爾愣了一下,口氣很快和緩下來。

「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們也辛苦了,先進來坐下休息。」

由於大家似乎都沒有口渴或飢餓感,因此對我們任務失敗也沒有太大的反應,我們四人跟著席地而坐。

屋內只剩下希爾是站著的,他環顧了一下眾人,沒有就坐的意思,清了清喉嚨開口。.

「這個房子一共有四個隔間,左邊是廚房,再來是正門進來正對的這間客廳,右邊兩間一大一小的房間,因為女生們不敢單獨睡,所以今天晚上我們全部睡在最大的那個隔間。」希爾停頓了一下。「不過安全起見,晚上男生必須在客廳輪流守夜。」

這些話顯然是說給我們四個聽的。

「我們剛剛分配了一下守夜的班次,我跟孤狼第一班,長毛跟阿怪第二班,再來是Sun跟草田。接下來……」希爾停頓下來,往我們這邊看。「因為男生是單數,最後剩下三個人,沒辦法再分班次,所以凱子、獸人跟北斗輪最後一班到天亮。大致上就這樣,大家有什麼意見?」

「大家」當然依舊是指剛沒機會參與決定的我們四人。

我是沒什麼意見,覺得我們三人能一起守夜再好不過,或許可以趁機討論些事情。

北斗也無所謂的樣子,倒是獸人看著希爾,眼神很銳利,像是在質問他地開口。

「現在沒有手機也沒有手錶可以計時,每一班守夜的長度該怎麼決定?」

他明確的不友善態度,讓希爾的權威受到公然挑戰,希爾不快地開口。

「『我們』剛剛討論過了。」他加重了「我們」兩個字。「因為不能計時,所以大家盡力而為,到了真的疲倦的時候,就找下一組換班。」

「就是說,我們這組可能輪到最長的一班。」獸人沒有要退讓的意思,顯然是對希爾的忍耐到了極限。

「你講話不用這麼酸吧。」孤狼跳出來幫腔。「你們也可能輪到最短的一班,今天遇到這種事情,大家也很不願意,這種時候應該團結一點,不要計較這些,再說希爾大的安排除了你,大家都沒有異議。」

孤狼的話一下子把獸人孤立於「大家」之外了。

我和北斗看不過去,想幫忙說話,獸人卻突然鳴金收兵。

「我知道了,對不起,我會配合。」

經過半天的驚慌、疲累,天黑之後,大家很快有了睏意。

我們在舊式燒柴的窯竈旁,發現幾綑還沒爛的木頭,撿了幾根堆疊在客廳中央,升起火來。

雖說在屋內生火不太安全,但人是怕黑的動物,山裡沒燈,入夜以後整個房子就會被黑暗吞噬,無論是睡覺或守夜的人都會怕,因此寧可大開門窗,也要升火。

第一梯次守夜的是希爾跟孤狼。

我躺在地上,無法入睡,腦海裡全都是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其中有太多謎團無法用常理解釋。

剛剛大家花了點時間交換過意見,卻沒有任何有建設性的答案。

希爾認為應該是在網路上得罪過的人搞得把戲。我不排斥他的想法,但是為何不是針對單一個體,而是針對我們這群人呢?我們又做過什麼壞事讓人這樣惡整我們呢?

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包括萬一我們如果真的出不去,要被困死在這裡該怎麼辦?爸媽一定會傷心,還有學校的同學又會怎麼想呢?

我安靜地思索著,直到外頭一陣腳步聲輕響。

黑暗中傳來孤狼的聲音:「醒醒,換你們了。」

顯然希爾跟孤狼結束輪班,他們口中所說的「盡力而為」真是短得驚人。

第二梯次是長毛跟阿怪。

由於疲倦的緣故,在他們出去後,我翻了個身,逐漸睡去。

沒多久,黑暗中有人搖醒我。

儘管還是睏意濃厚,但還是跟著Sun輕聲離開了房間,一走到客廳,發現草田、北斗跟獸人都在。

只不過情況有點奇怪。

北斗跟獸人臉色都很凝重,他們身上的外套全都蓋在草田身上。

草田坐離火堆很近,幾乎都快燒到頭髮,他的頭臉埋著膝蓋間,身體不住地顫抖。

「草田怎麼了?」我壓低音量問。

「剛輪到我跟他守夜的時候,他就一直說很冷。」Sun解釋著。「身體好像很不舒服,結果……」

Sun停住了。

順著他的視線,我才發現草田抬起臉。

火光之下,草田原本蒼白的臉轉為暗沉的黑紅色,臉頰出現了龜裂般的細小傷口,像將剝落的面具。

「怎麼變這樣?」我嚇了一跳。「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只是有點過敏嗎?」

「看起來不像是過敏。」獸人憂心忡忡。

「會不會是今天走草叢的時候被毒蟲子咬到?」北斗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應該不是,草田說他之前就覺得臉怪怪的。」Sun搖搖頭。

「現在怎麼辦?沒有醫療用品,連水都沒有,沒辦法做清潔,萬一傷口變大感染了怎麼辦?」我在草田身邊坐下,他又把埋回膝蓋中,顯然不願別人看見他的樣子。

「明天我們一定要想辦法下山。」北斗忍不住提高音量。

那也要下得了山再說啊。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裡閃過。

獸人正想說什麼,草田突然抬起頭,驚嚇似地瞪大眼睛望向門外。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們不自覺跟著往門外看。

門外,是一片漆黑,什麼也沒有。

「草田,怎麼了?」我問。

「聽……」草田開口,我才發現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你們聽到了嗎?」

我們稟氣凝神,安靜下來。

幾秒之後,依舊是死寂,連蟲鳴都沒有的死寂。

「聽到什麼?」Sun問。

「聽!」草田突然激動地抓住我的手。「她在說什麼?」

「誰?誰在說什麼?」北斗被他講得發毛,往裡頭縮了一點。「沒有人在講話。」

我瞥了一眼他緊抓我的手,才發現在火光映照下,他的手背竟也出現了早先在他臉上看過的紅痕,不祥的感覺讓我的心一沉。

「草田,沒有什麼……」我正想安慰他,一股絲一樣的聲音,細細地,飄了進來。

「手機音樂聲」

由遠而近,最後,停在門口。

我們僵硬地看著門外。

白色的、流血的手機。

似乎在黑暗中凝視著我們,歌唱著。

 

 

 


          「燕飛蝶舞  各分西東  滿眼是春色  酥人心胸

           斷無信息  石榴殷紅  卻偏是昨夜  魂縈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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