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養小鬼的風氣一開,新園里中的人際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
   從前喜愛閒話家常、敦親睦鄰的習慣逐漸消失了。

   養小鬼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沒有人願意提起,沒有人明白承認。
   即便少數有願意承認的人,也不願意就這個話題多聊,畢竟頭彩自然是越少人分越好,誰知道自己家裡的小鬼會不會突然就報出了頭彩明牌,要是一交流,被簽走了怎麼辦。

   再說,自從新園里開始莫名走運,附近的組頭跑路了好幾個,現在簽個彩,還得靠門路,萬一大家找了同一個組頭,一下子太多人中獎,組頭又跑路錢要找誰拿?

   總之,牽扯到錢,再怎麼要好、幾十年鄰居,其間心思也不會少轉,對著彼此,大家心裡已經有了隱瞞。

   只不過頭彩遲遲沒出,終於有人忍耐不住,開始四處打聽那戶中獎者的事情。

   打聽的人叫阿旺,是出了名的賭鬼。


   養小鬼之前,幾次跟地下錢莊借錢包牌,輸多贏少,常被地下錢莊的討債上門鬧事,最近這些事情少了,倒是看他春風得意,出門花錢也大方,發生什麼事大家也心知肚明,而阿旺也是少數不避諱承認自己養小鬼的人之一。

   幾日來,阿旺開始跟附近鄰居打聽中獎林家的大小消息。
   其他人看在眼裡,雖不明說,暗暗注意阿旺的一舉一動,。

   那戶中頭彩的人家姓林,家裡有個獨生子,念國中,家境普通,平日林家人鮮少與其他鄰居互動往來,實在沒有什麼線索可言。

   阿旺在新園里繞了幾天,沒多久就消失了。
   有人忍不住藉故問了阿旺的老婆阿旺上哪去,他老婆抱著小草人,笑嘻嘻地什麼也不肯說。

   幾天以後,阿旺回來了。
   消息一出去,上門來探口風的人更多了。

   阿旺一問三不知,火氣很大,大家猜想,應該是碰了壁無功而返,這也不奇怪,誰想把自己發財的秘密說出去,林家人也不會這麼傻才是。

   只不過阿旺雖然什麼都不肯透漏,但阿旺的酒友卻察覺了他的改變。

   阿旺有個女兒,他這人雖然好賭愛喝酒,但對女兒卻是很疼愛,即便養了小鬼忽略女兒,卻也鮮少對女兒大聲說話。

   但自從阿旺回來之後,他和老婆對女兒的態度有了轉變。

   老婆是再娶,並非女兒的生母,原本對女兒就愛理不理,沒好臉色。現在更變本加厲,動不動就手來腳去,從前會喝止老婆的阿旺,竟勸得少了,有時甚至只是撇過頭,視若無睹。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阿旺的牌運越來越差,連著兩期槓龜,像是終於找到藉口發洩,阿旺開始對女兒粗聲厲罵了。

   你這是怎麼了?蓓蓓也沒做錯什麼。酒友看不過去,出聲勸了。

   阿旺悶聲不吭,酒過三巡,夜深了也有了醉意,他終於說出兩個月前的調查結果。

   小鬼報明牌的前一個晚上,林家那個小孩自殺了。

 

 


   秘密是這樣的,一旦說出口,就必然會流傳出去。

   很快地,新園里養小鬼的人家都聽來這個消息。
   林家之所以中了大家樂頭彩,是因為小孩自殺了。

   兩者間究竟是不是有因果關係,一開始沒有人能確定,連阿旺都只是猜測而已,但謠言總免不了添油加醋。傳到後來,單純的推測成了必然的因果。

   小孩要自殺,才能得到小鬼的明牌。

   很合理。因為養小鬼的人家都知道,小鬼會跟孩子爭寵,會有這樣的結果不意外,真實世界孩子的消失,讓小鬼高興所以給明牌。

   很合理。
   非常合理。

   那……如果是父母殺了小孩呢?這樣也可以嗎?
   這念頭在很多人腦海裡一閃而過,只是短短一瞬間,他們很快為自己可怕的想法感到羞愧。

   怎麼可以為了錢殺死自己的小孩呢?
   不可以的……

   只是人的腦袋一旦被植入了某種想法,就很難被改變。


   孩子的消失,能夠帶來財富。
   孩子的存在,是發財的阻礙。

   小鬼不吵不鬧,可是真實的孩子很煩,會哭會鬧會闖禍。
   不是故意要對孩子不好,可是他們有時真的很討厭、很惹人生氣。
   而且不會報明牌、不會賺錢,反而阻礙小鬼的明牌。

   一開始只是小小的種子,一日復一日,種子在心裡發芽茁壯。

   父母們如同阿旺一樣,無法克制地對孩子們的態度有了改變。
   尤其當這個秘密散播出去後,很奇怪的,所有知道秘密的人,突然都和阿旺一樣,越來越不容易中獎時,他們的改變更加明顯了。

   有時看著吵鬧不休的孩子,一股火燒上來,曾讓他們羞愧的念頭變得不再那麼陌生。

   不可能!我怎麼能為了錢殺死自己的小孩呢?
   孩子是血肉親生,怎麼可能下得了手?
   他們在心裡否定腦海裡閃過的殘暴念頭。

   再說……林家的孩子是「自殺」的,是自己去死的,是自己殺了自己……

   下不了手,又放不下這個念頭。
   新園里終於有人打罵孩子時,把心裡腐敗惡臭的欲望脫口而出。

   你怎麼不去死一死!我養的小鬼會幫我賺錢,你只會給我找麻煩!
   要不是你活著,小鬼早把明牌給我,我就發財了!你怎麼不去死!

   這場平凡的家庭爭執,悄悄地在孩子間傳了開來。
   於是這些日子來,孩子們的疑惑,突然撥雲見日了。





   原來他們打罵我,是因為想要逼我去自殺好讓他們發財!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孩子們也是。
   忙著疼愛不存在的孩子的大人們所不知道的,在養小鬼盛行沒多久後,他們的孩子私底下偷偷聚集了起來。

   他們抱怨、發洩,天馬行空計畫過幾百次燒死小草人的計畫,可是沒有人敢真的去做,因為每晚在床邊、在廁所、在家裡每個角落驚嚇他們、欺負他們的鬼魂是那麼真實。

   面對幾個月以來父母的改變,孩子們從困惑不安,到憤怒痛苦直至此刻理解父母的意圖時而不得不產生的悲傷憎恨,讓他們第一次在意識上,將自己和父母切割開來。

   「他們」想殺了「我們」。

 

 


   「那些父母並沒有想到,他們正在養出新的小鬼。」月光悄悄隱沒了,正漢仍娓娓敘述著。「此後父母對兒女的一切管教,都被視為為了逼他們自殺所做的舉動。」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正漢停頓下來,聽得入神的莉文忍不住追問。

   「怨恨累積到臨界點的孩子,就會聽見小鬼的請求……」



   借我一天你的身體,我就把父母還給你,消失在你的生活裡。
   從不出聲的鬼魂在深夜裡對準備自殺的孩子這麼說。
   給我一點你的血,讓我進入你的身體,當一天有父母的小孩,我就滿足了。

   真的嗎?孩子聽見這樣的請求,總是天真的同意了。

   得到允諾的小鬼,進入孩子的身體,便是惡夢的開始。
   小鬼披著孩子的外衣,走到父母面前問。

   你們愛不愛我?跟小鬼比,你愛誰多一點?

   這是個弔詭的問題。

   當他們說,我愛你多一點啊。
   孩子裡的小鬼會生氣。
   你們明明發誓永遠愛我!怎麼可以愛別人?

   當他們說,我愛小鬼多一點。
   小鬼會替孩子生氣。
   你們怎麼可以因為錢不愛自己的孩子?


   「這是個陷阱……」聽到這裡,莉文忍不住喃喃。「如果不回答呢?」
   「他們會回答的。」正漢笑了,意味深長。「他們一定得回答的。」


   無論父母怎麼回答,小鬼都不會滿意。
   因為他們的心原本就是殘缺的,永遠都不會圓滿。

   你們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不懂我要的是什麼?
   小鬼的反應像是憤怒又像是愉快。


   你們也加入我們吧!變成小孩你們就會懂了!


   於是父母互相砍下雙腳,卸下雙臂後,將大人的肩寬「修」得窄窄的,再把雙手接回去,塞進兒女的衣服裡。

   變成了孩子。

   新園里的大人們,就這樣一家家變成了孩子。

   這些「孩子」,開始在黃昏後出沒,玩耍著、歌唱著。
   像所有的孩子一樣,被電視卡通吸引著。
   因此,僅存的新園里居民從此禁止了孩子們看卡通。


   「正漢……」聽到這裡,莉文再度覺得背脊發冷。「你是騙我的對吧?這個故事……不是真的吧。」


   「妳怎麼會這麼想?」正漢笑了,語氣格外的溫柔。

   「不可能……砍下雙手……又接回去。」儘管腦海裡很明確的出現了樓梯間那個身材詭異的中年男人,莉文仍不願意相信。

   好像如果相信了,這惡夢般的一切,就會變成真實。
   她拼命想著疑點,拼命想反駁正漢所說的一切。

   「而且這樣……不可能活下來,要是他們死了,那新園里……發生了這麼多這樣的命案,怎麼可能不被外界察覺?一定會傳出去的!」莉文越講越覺得自己的質疑有道理。「而且你說這裡不能看卡通,我們剛剛散步一路過來,有好幾家都在看卡通啊!」


   「因為這裡可以啊。」


   「這裡可以,但是你說不行,這裡是新園里……」莉文指著轉角的路牌,心裡突然閃過一股不祥的感覺。

   剛剛一路走來,都是矮房子,透過鐵窗看見裡頭人家的確是在看卡通。
   但仔細回想,她所聽到的、看到的卡通,年代都很古老……
   都是她小時候在看的卡通……

   「這裡可以啊。只有這裡可以。」
   正漢的聲音輕輕飄來。

   暗巷無光,連個影子都照不出來,像是能把人心裡所有的光明都吞沒。
   莉文突然覺得雙腿發軟,再也走不動了。

   她抬頭看見前方,有光。
   光明給了她一線希望。

   過了轉角,就有路燈,就有光了。
   只要能夠離開就好了……

   「還有,那些小鬼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莉文想辦法找些話來分散自己的恐懼。「你又不在現場,在現場的人都死了,怎麼可能有人知道他們講了什麼?」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正漢的聲音居然是愉快的。

   但這幾個字卻讓莉文毛骨悚然。
   為什麼?她不敢問,也不想知道。

   只想趕快回到有光的地方。
   她快受不了了!

   「莉文。」一步步走近巷底,正漢再度輕輕開口了。「還有啊,新園里並沒有發生命案喔。」

   「怎麼可能?」再堅持幾步,或許一切柳暗花明了。

   「真的。」黑暗中正漢的聲音有了笑意。「沒有人死。」

   終於走過轉角,進入了有路燈的明亮巷道。
   莉文的聲音像是注滿了勇氣,她停下腳步,鼓起勇氣注視正漢。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人一定會死的,不可能不死。」

   正漢仍在笑,可是他的笑在莉文眼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扭曲。
   可是這樣的他,是人吧!

   正漢看著她,指著地上的影子笑嘻嘻地開口。

   「妳看,他們沒有死。」

   下意識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向地面,莉文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地上拉得長長的,是兩人的影子。
   長長的影子兩旁,是更多更多矮小的影子,矮小的、「人」的影子。
   就跟在他們身後。

   正漢握住她的肩膀,溫柔地扳過她的身。

   「看,爸爸媽媽都還活著啊。」

   穿著孩子制服的李父李母,衝著她咧著嘴笑,雙腳被砍了半截,像個孩子似的站在她身前。

   還有啊,還有樓梯間的中年男子也在,過長的雙手被接在砍半了的肩頭,動作詭異地再次朝她伸出手。

   還有啊還有,還有好多她不認識的「孩子們」。
   莉文覺得天旋地轉,想退後逃走,正漢卻扶住她,擋住了她的去路,靠在她的耳邊輕輕開口。


   「我借了正漢的身體好久了,好膩。」
   正漢的聲音黏黏的,鑽進了她的耳朵。


   「來嘛,妳也變成小孩,我們一起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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