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莉文並非沒有參加過告別式,但她從未參加過「夜晚的告別式」。
行前,她替自己做了心理建設。
她是為了真相才再度說服自己踏入那個陰沉的地方。
搭著計程車來到正漢所住的社區,計程車的司機嫌巷子小不肯開進去,把她扔在巷子口,收了錢就頭也不回地開走。
或許是心裡敏感,司機的藉口和眼神讓她不安,看著絕塵而去的黃色車體,她一度感到恐慌,終於被迫進入荒謬的現實。
憑著記憶,走到正漢家,從門口往裡看,燈火通明,隱約有窸窣交談的聲音,似乎屋裡來了不少人,這認知讓她略鬆了口氣。
至少這表示她暫時不需和正漢獨處。
她深呼吸一口氣,走進了正漢的家……
*
當莉文踏進屋子裡,一股腐朽的氣味迎面撲鼻,讓她瑟縮了下,下一刻她意識到,人聲靜止了。
滿屋子的人在看見她時,同時靜默,眼神裡透露出一種詭譎的光……像暗夜裡的貓……滿滿一屋子。
「莉文。」低沉熟悉的聲音將她從驚愕中喚醒,正漢站在靈堂前,一身黑衣,神情憔悴。「妳來了,過來上香吧。」
他們為什麼這樣看著自己?
儘管害怕,莉文卻發現雙腿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不聽使喚第領著她一步步向前走,眾人讓出了一條路,安靜無聲,視線始終緊咬著她。
當她走到靈堂前,接過正漢手上的香,抬起頭時,眼前的景象讓她險些腿軟倒地。
靈堂上,是正漢父母的照片。
照片中的李父、李母,依舊是那日見到的模樣,只除了……那藝妓般塗白的臉、艷色的腮紅……和兩人僵硬、誇張笑咧了的嘴。
而真正讓莉文發冷的,是遺像中李父的頭上,戴著……或者該說釘著一頂鵝黃色的小學生帽,李母,被釘上鵝黃色的女生圓盤帽。仔細看,落釘的地方似乎隱約還透著幾絲血痕。
一股噁心扭曲的違和感讓莉文差點反胃。
她一定是在做夢!這一切一定又是她的幻覺!
低下頭,莉文這才看見眼前放著兩口棺材。
兒童大小。
※
「妳想要瞻仰遺容嗎?」
正漢用毫無起伏的聲調開口。
「不……不……不要!」莉文顫抖地往後退。
她無法想像眼前尺寸過短小的棺材,要怎麼裝入李父、李母的身軀。
正漢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半晌,才對著屋裡的人群開口。
「謝謝各位來參與家父、家母的告別式。」正漢鞠了個躬。「今天告別式就告一段落,請大家早點回家休息。」
屋裡的人就像沒有感情、沒有生命的物體,快速安靜地散去,留下了正漢和站在靈堂前的莉文。
她該走嗎?她可以走嗎?
莉文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想開口打破沉默,卻不知道該從哪句話說出口。
她該問正漢父母的死因嗎?
她可以問他們的死是不是和那天她在李家做錯的事情有關嗎?
還有什麼遺照和棺材會是這個樣子?
她敢問嗎?
靈堂前兩盞白燭晃動了下,莉文瞬間有種錯覺,似乎遺像中的兩人笑得更開心了。她連忙撇開頭。
「他們看起來很安祥對不對?」
正漢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後響起,莉文驚跳轉身,發現他站得極近,讓她幾乎要撞上他,正漢的視線卻越過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靈堂上的照片,握著她的肩膀,將她扳過身,再次面對靈堂。
「這是他們自己死前自己拍的照片,妳覺得好看嗎?」
莉文想閉上雙眼,不去看靈堂上的遺照,可是卻無法控制地瞪大直視。
「喀喀。」
安靜的客廳裡,突然傳來細微的聲響。
音源來自那兩具短小的棺材。
那棺材蓋動了一下!
一股麻意自頭皮竄至全身。
莉文發誓自己看見了!她腿軟地退了一步,卻被身後的正漢往前推。
「不要害怕,只是爸爸媽媽嘛。」
正漢,不要這樣好不好……她想說,聲音卻哽在喉頭發不出聲。
「啪。」
電視螢幕突然亮了。
一陣訊息干擾的呲嚓聲,螢幕亮出了迪士尼卡通阿拉丁。
A whole new world...A new fantastic point of view...
嚓嚓。
科學小飛俠。
我們是正義的一方,要和那惡勢力對抗....
嚓嚓
喬琪姑娘。
喬琪姑娘心地又善良,快快樂樂徜徉青青草原上....
電視螢幕像是有人不停地轉換頻道,跳著一台又一台的卡通頻道。
嚓嚓。
頻道鎖定。
黑白監視器畫面。
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
電梯間,兒童身材的中年男人,咧著嘴開心歌唱。
拖著倒在地上的女人,吃力又興奮地一步步往樓梯間走。
要五毛,給一塊,你說奇怪不奇怪.....
你說奇怪不奇怪.....
※
「走吧,我們出去散散步。」
就在莉文即將崩潰的時候,正漢開口了。
毫無抵抗之力,莉文被正漢帶出了屋子。
屋外的空氣清新涼爽,讓莉文將近昏厥的意識逐漸恢復清醒。
走過巷子,進入更狹窄的巷子,矮小的平房,古老的住宅,發霉的氣味,依舊明亮的路燈,地上兩人長長的影子。
「從小,我們這裡的小孩就被規定不能在家裡看卡通。」
正漢沒有起伏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但為了禁止我們看卡通,有些家乾脆不買電視,有些家的電視電源線永遠都收藏在父母手裡。只有大人有權選擇電視節目。每天家裡的報紙一到,家中有電視的父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黑筆將節目表上的卡通節目劃掉,甚至直接將報紙整張銷毀。」
「可是……我們常一起看卡通。」莉文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規定只在這個地方生效。」
「嗯。」
「一開始沒有人知道原因,只知道在這個里,有一段時間,經常有人辦喪事,不是一人一人的辦,而是一戶一戶的辦。」
莉文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卻很快否認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因為她看了阿拉丁,所以正漢父母才突然死掉的!
太荒謬了!而且如果正漢說得是真的,正漢應該也一起……
「那段時間,幾乎整個里的電視聲都消失了,沒有人開電視、沒有人看電視,孩子們被要求在黃昏之後回家,不得出門,公共區域、公園、停車場、所有看得見的地方,都被噴上了『小心兒童』……紅色的,像是鬼魂一樣,無所不在。」
小心兒童……莉文想起那日看見的鮮紅色字跡。
她更想知道,『小心兒童』,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直到後來我長大了,懂事了,爸媽才跟我說出了『小心兒童』的秘密。」
*
民國七十五年開始,台灣興起了一股大家樂的風潮,賭風之盛,幾乎成了全民運動。
隨之而興起的「求明牌」,更是瘋狂激烈延燒全台,從大廟、小廟、陰廟到路邊的石敢當、路鎮,全都成了賭徒們的一日信仰。
大家樂這股風潮自然也燒進了新園里這個人口不多的小地方,街頭巷尾的主婦們忙完家事,便開始研究明牌,買小報、解夢、拿放大鏡研究報上歪斜的圖樣,只要聽說有用,什麼傳言秘方都用上。
在這一年,新園里搬進了一個神秘的男人。
獨身,中年,寡言,只在黃昏後出門。
在男人搬入後的兩個月,男人的左鄰右舍陸續傳出中獎的好消息。
漸漸地,細碎的流言蔓延開來。
聽說,男人是「有在修」的人,他替了鄰居下了秘術,所以易得明牌。
這傳言一出,所有簽彩的賭徒們聽得心癢癢,直到有人真的中了大家樂的頭彩,抱著千萬彩金連夜搬走,那股熱才突然爆開。
幾個熟識的家庭主婦瞞著丈夫偷偷上門,請教男人明牌。
沒有明牌,我只有小鬼。男人如是說。我的小鬼會不會報明牌,我不知道。
男人的否認和曖昧的說詞,讓幾個主婦心裡更加深信他的能耐。
那……要怎麼樣才能有小鬼?一個主婦大著膽子問了。要多少錢?
我不收錢、不收禮,我只要幫我的小鬼找個永遠的家。
我的小鬼身世可憐,只要你們肯發誓好好對待他們,成為他永遠的家人,
妳就可以擁有小鬼。
好,我發誓!我永遠對他很好!三餐供奉!待他如親子!
一個又一個的里民來了又去,閃爍著貪婪的眼,發著相同卻無心的誓詞。
我永遠愛他!待他如親子!
……只要他能一直給我明牌,帶給我財富。
後面這句話,眾人默默放在心裡。
家裡養了小鬼。
這是黑暗中的秘密,里民們彼此不說,卻心照不宣的秘密。
漸漸地,新園里開始經常性地出現中獎的消息,中的獎或許不大,但就像春天的花一樣,開了遍地,這家、那家,小獎、大獎,紛紛開出。
新園里在短短的時間富裕了,有人換了新車,有人買了新家電,每個人都快樂起來……只除了新園里的孩子們。
媽媽,晚上有個男生一直在我床邊看我,好恐怖喔!
你想太多了。
媽媽,那個男生昨天晚上把我踢下床了!
不可能有這種事,別亂說!
媽媽,那個男生晚上一直尖叫,我不能睡覺。他捏我打我!他說要殺我。
……
孩子的母親不說話,給小草人餵了血,站在香案前,輕聲呢喃,溫柔無比地跟小草人說話。
我好愛你啊,孩子,你好乖,你好聰明,跟媽媽說下期開幾號好不好?
媽媽有錢了就可以永遠跟你在一起,永遠都愛你。
愛越多,牌就會越準喔。耳語如此流傳著。
孩子啊,爸爸好愛好愛你,讓爸爸發財,跟爸爸永遠在一起吧。
連不善言詞的男人,站在香案前對小草人時,神態都溫柔了起來。
女人成天把小草人摟在懷裡,細聲疼愛。
男人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小草人說話。
漸漸的,他們察覺出一些細微的事情。
例如,當他們多關愛自己的孩子時,小鬼會因為嫉妒而亂給牌。
例如,他們給小鬼買玩具,多陪小鬼說話,牌就會準一點。
於是他們學習把時間從孩子身上收回。
小鬼會賺錢。他們有些內疚,但仍想著。孩子,爸媽只是為了讓你們過更好的生活,所以少陪你們一點。等爸媽從小鬼那裡發了財,我們就回到從前的生活。
然而,幾個月過去,儘管小獎不斷,但新園里始終沒有再開出頭獎。
他們已經盡其所有付出愛了,所有能夠嘗試的方法他們都試了,可是依舊沒有人得到全部的明牌。
一定少了什麼?
所有的里民心裡都有一個迫切的問題。
得了頭獎的那家人,究竟做了什麼他們沒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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